第十届中国戏剧奖获奖者座谈会现场。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日前，第十届中国戏剧奖·梅花表演奖（第32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第十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第26届曹禺戏剧文学奖）在上海落幕，那些革新之举带给戏剧界的震撼依然强烈。我们可以借整场终评一窥本届中国戏剧奖厉行改革，针对行业突出问题除弊去疴，通过用好评奖这一“指挥棒”，在磨砺戏剧精品、推出优秀人才、树立行业创作导向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文艺评奖对于其所处领域的“指挥棒”“风向标”意义得以凸显，戏剧事业气象为之一新。
不论是整理改编传统剧目占比颇大显示出的对戏剧本体的重视，还是鲍陈热、李敏摘梅对广大民营院团和新疆戏剧从业者的鼓舞，抑或是澳门、台湾地区实现曹禺奖“零”的突破……这些都说明梅花奖、曹禺奖在随时代发展而进、应观众审美需求而变，也展现了国家级大奖在专业性之外海纳百川的包容性和人文关怀，更为可贵的是，显示出其直面行业发展缺陷、厉行评奖改革、促进中国戏剧事业更上一层楼的决心。
“当前戏剧的高质量发展面临着一系列的堵点、难点、痛点，只有克服这些问题，戏剧事业才能真正健康有序发展。”颁奖之后，以“重视一剧之本，突出表演中心”为主题的座谈会召开，本届梅花奖、曹禺奖获奖者和专家评委等汇聚一堂，从评奖出发，围绕新时代戏剧创作与表演艺术展开深度探讨。这场横跨编剧与表演领域的专业研讨，既直面当前戏剧生态的痛点，也为行业未来发展绘制了革新蓝图。
重视一剧之本：维护戏剧大厦的根基
本届梅花奖终评剧目既有整理改编传统戏，也有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其中，最能够展现演员艺术功底的整理改编传统剧目占有很大比重，包括京剧《铡判官》、昆剧《烂柯山》、秦腔《焚香记》等。
“62位演员评出17位进入梅花奖终评，初评担子非常沉重。”本届梅花奖初评评委、国家京剧院原院长宋官林回顾：“为什么传统经典剧目、传统折子戏命中率非常高，而新编戏得梅花奖很难？因为很多新剧本主题先行、立意太满，演员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的空间几乎没有了。”一语道出剧本创作对戏剧舞台最终呈现的决定性影响。
无论是《西厢记》《牡丹亭》《赵氏孤儿》《桃花扇》，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纵观中外戏剧史，凡是经典戏剧作品，都是以经典文本为前提，才能代代流传。而不可忽视的是，一个时期以来，戏剧文学正在被弱化，“一位作家费尽心血创作的剧本常常在排演的过程中被改得面目全非。”
对此，本届中国戏剧奖评委会主任，中国剧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陈涌泉在会上呼吁：“当下亟须正本清源，回归常识。其中最重要的是重视‘一剧之本’，维护戏剧大厦的根基。”他表示，要从敬畏戏剧文学做起，从尊重剧作家做起，“只有文本坚实，我们才可以在此基础之上建立起万丈高楼，只有根深才能叶茂。”
本届曹禺奖评委会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名誉所长、研究员宋宝珍高度评价了本届曹禺奖获奖作品，在她看来，这些获奖剧作有深切的人文内涵，有剧作家倾尽心血的创造，有完整的戏剧结构和典型的人物形象，是走心的创作，这也是得到奖项肯定的关键。
京剧《张謇》编剧龚孝雄既是剧作家，也是上海淮剧团团长，身兼院团管理者和剧作家双重身份，他深知剧本创作对一部戏的重要作用。他表示，在创排一部作品的过程中，会花大量的时间折腾剧本，“剧本可落地，作品才会正式下地，因为修改剧本成本是很低的，但是一个戏排上去再来修改，折腾的是舞美、音乐……从院团来说，把对剧本的修改放在后期是非常错误的决定。”
闽剧《画网巾先生》编剧戴先良同样强调剧本要在前期严格把关，他认为既要呼吁行业给予剧作家足够的尊重，剧作家也要自尊，“把剧本打磨成熟，减少不必要的消耗，这个是我们剧作家的责任。”在越剧《钱塘里》编剧谢丽泓看来，剧作家要秉持“为剧团写戏、为演员写戏、为观众写戏”的理念，呼吁建立“编剧、院团、演员的联动机制”，让剧本在创作初期就充分吸收表演一线的反馈，避免“文本与舞台脱节”的先天缺陷。话剧《屈原》编剧黄维若指出，在“生活、作者、作品”三者之间的美学关系中，作者始终是最重要的一个支点，因此当下剧作家应当提升理性思维能力、提升写作技巧、具备学术研究的精神，也应当以坚守人文立场的个性写作应对人工智能对创作的干扰。
“舞美是漂亮的衣服，演员是生命，剧本是灵魂，但是很多时候，主创重舞美轻剧本，反而导致衣服覆盖了灵魂。”话剧《捉迷藏》编剧李宇樑用比喻生动剖解了当下戏剧创作失衡的现象。而一段时间以来行业内出现的过度追求舞美大制作、堆砌声光电的不良风气，不仅弱化了对剧本本身的重视，更在一定程度上挤压了演员的表演空间。
突出表演中心：呼吁演员主体性的回归
“中国戏剧自古讲‘景随人移’，而现在是‘人被景框’。这不仅伤害了戏剧本体、表演艺术，令演员的创造力、表演能力退化，也伤害了观众的审美和想象力。”对于盲目追求舞美大制作对观演造成的伤害，陈涌泉呼吁回归“一桌二椅演尽人间百态”的写意美学。
“一桌二椅”是传统戏曲在近千年的表演实践中形成的舞台美学原则，是传统舞台“重神不重形”，以虚空纳万境的一种表现，更是中华美学精神在舞台艺术中的重要呈现。参与本届梅花奖终评的《焚香记》《台州乱弹折子戏专场》等多部作品便贯彻了这一原则，舞台布景简约不失境界，空旷不失韵味。
尤其是鲍陈热带来的《台州乱弹折子戏专场》，便直观体现了“一桌二椅”对于演员施展手眼身法步等表演功底的超强助力——
一方桌叠起一椅，演员鲍陈热轻巧地立在其上，搭档张振星在离桌两米处起跑、横跳，鲍陈热同时凌空跳起，哐当一声，被踹飞的椅子落地，鲍陈热稳稳落于桌面。舞台下，观众席一片惊呼，继而高声叫好，掌声雷动。
“大片的留白，视觉虽简约，但是戏曲印象更真挚。”鲍陈热表示，简单的“一桌二椅”把空间留给了演员的表演和戏曲内涵的呈现，给她提供了无尽的创作空间，特别是虚拟的表演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正因如此，鲍陈热才能通过本届评选首次开辟的民营剧团申报通道脱颖而出，成为梅花奖评奖改革后全国民营剧团斩获该奖的第一人，为民营戏曲团体发展带来突破。可见，戏曲艺术的创新无需以颠覆传统为前提，只要坚守艺术本体、尊重观众审美，实现古典艺术神韵与现代审美追求的有机融合，民营艺术力量同样能在国家级大奖的舞台上绽放光芒。
民营剧团来自于民间、成长于民间、服务于民间，是从事艺术创作、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公共文化服务的重要力量。鲍陈热所在的浙江台州乱弹剧团便是全国多数民营剧团的缩影，他们院团规模小，创作资金、人才并不充分，基层演出舞台条件更是有限，但是每年能够坚持在田间地头演出数百场，给人民群众带去美的享受，基层演员也在走村串乡搭台唱戏的过程中得到了艺术的滋养和精神的洗礼。民营剧团此番摘梅，不仅展现了国家级大奖对基层院团坚守艺术、扎根人民的认可，更彰显了梅花奖改革对戏曲生态多样性的激活。
叫得响 传得开 留得下：让梅花绽放在人民心中
“不是会唱高腔就是角儿，武戏也不是比谁的跟头翻得多。”上海市文联专职副主席谷好好直言，“好演员应当具备传统程式的解构力、当代审美的表达力、与观众共情的控场力。”在她看来，真正的角儿是观众用掌声选出来的，老一辈艺术家之所以成为典范，正是因为他们始终坚持戏比天大的信念，在一次次舞台实践中精益求精。“新时代的戏剧传承更需要经得起观众检验，受得住时间打磨的表演艺术家。”
为扭转“为评奖而创作”的功利化倾向，避免作品评奖后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本届梅花奖将“人民性”贯穿评审全过程，明确获奖剧目须兼具艺术价值与市场生命力，真正能“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下”。舞剧《朱鹮》、话剧《四世同堂》十余年间走遍全国、走向世界，处处一票难求；京剧《林冲夜奔》《智取威虎山》、婺剧《白蛇传·水斗、断桥》等更是观众百看不厌的作品。
“面对快速发展的舞剧市场，作为演员，要像梅花一样有定力、耐得住寂寞，能对一个角色和一部作品十年磨一剑”。继1998年舞蹈家山翀获得第15届梅花奖之后，时隔27年，舞蹈演员朱洁静凭借《朱鹮》让舞剧再一次站到梅花奖的舞台上。舞剧《朱鹮》11年演出400余场，足迹遍布世界多个国家，因此朱洁静深知，艺术需要时间打磨，需要精力沉淀。她表示：“希望更多扎实的、理论的、学术的、权威的文艺评论能够让更多门槛外的老百姓步入真正的舞蹈领域，希望未来有更多优秀的剧作家能够为舞剧助力。”
国家话剧院话剧《四世同堂》15年演出400多场，巡演70余座城市，如今依然备受关注，演员秦海璐凭借对“大赤包”的生动演绎一举摘梅。在座谈会上，她分享了自己对于表演艺术的看法，她认为，优秀演员应该具备“懂人、懂观众、懂时代”的综合素养——“首先我们要懂人，要懂得自己，更要懂得要演的人；要懂得自己的优势，更要懂得编剧为什么这么写。演员还要懂观众，不是观众要什么就演什么，而是要把自己当成观众，换位思考每个角色、每个戏要演给谁看。还要懂时代，用当下时代给予我们的表达方式和科技手段，表达人与人千百年不变的七情六欲。”
纵观15位梅花奖演员，他们兼具出色的基本功和良好的角色塑造能力，在名师的精心传授下、自身的刻苦修为中，凭借唱念做打的真功夫赢得了行业的认可和观众的掌声。曹禺奖各位获奖者和提名剧作家也坚守戏剧本体，用心用情创作出了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彰显中华民族品格、独具人间烟火气的好剧本。本次座谈会促成了剧作家与演员的深度对话，为审视当下中国戏剧发展提供了多元视角。
“金杯银杯不如观众的口碑，大奖小奖不如观众的夸奖，创作者永远要把为观众写戏、表演者永远要把为观众演戏作为我们心中最高的追求。因为只有演老百姓爱看的戏观众爱看的戏，我们的戏剧才能够深入人心，才能够永远传得下去。”在发言最后，陈涌泉给予梅花奖获奖者五点寄语：
梅花奖获奖者应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争做为人民放歌的时代典范；应始终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争做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时代典范；应始终坚守剧种特色，争做维护戏剧多样性的时代典范；应始终坚持守正创新，争做充满创造力的时代典范；应始终坚持德艺双馨，争做构建健康戏剧生态的时代典范。
这也正映照着中国戏剧事业从传统美学的当代转化到行业生态的系统革新，更是每一位获奖者今后艺术生命的方向标与价值尺度。唯有将这份沉甸甸的嘱托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在创作与表演的征途上，始终与人民同心、与时代同行，中国戏剧才能真正赢得那最珍贵的观众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掌声，也才能让那凝聚着智慧与汗水的奖项化作滋养戏剧艺术之树常青的源泉，最终成就那穿越时空、生生不息的舞台经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