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字化与全球化时代,跨界融合成为艺术创新的一条重要路径。杂技剧的诞生标志着传统杂技的当代嬗变——从主题晚会、情景剧到《战上海》《天山雪》等成熟作品,杂技通过戏剧化转型增强了叙事深度与情感表达力。作为我国特有的艺术形式,杂技剧兼具民族原创性与国际视野,其学术体系的构建亟待推进。本文试从戏剧与杂技的融合机制、创作逻辑、舞台语汇及审美评价四个方面,探讨杂技剧的戏剧品格与发展路径。
跨界融合的综合艺术性质是杂技剧的根本坐标。“杂技+剧”是杂技剧的双重属性,于戏剧领域而言,杂技剧是戏剧辐射扩容的一种全新形式;于杂技而言,杂技剧是杂技升华外化的一种全新样态,双重属性统一于舞台表演的艺术审美范畴。戏剧与杂技,两种原本各自独立的艺术正在杂技剧中得到交融,其艺术规律需得到清晰的梳理,通过认清差异,归纳共性,在洞察杂技与戏剧的独特个性的基础上,协调好二者在杂技剧中的定位,将之统摄于综合舞台艺术最高审美目标,可更好地展开杂技与戏剧圆融贯通的关系重塑和张弛有度的语汇建构。
一、“戏剧为体、技巧为用”的整体相融
总体上,杂技剧是用杂技的身体技巧实现戏剧对精神的追求,将对肉身边界的挑战蕴含于故事叙说,或曰将思想情感的传递寄托于技巧展示。从此观照戏剧与杂技在杂技剧中的性状,二者应是整体相融的关系,即杂技剧以戏剧为体、技巧为用,将戏剧本体和杂技本体两相融合,二者互为作用、良性启发,创构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演剧形态。
首先,应看到二者艺术本体上的差异性与互补性。戏剧的核心是以叙事与角色塑造为根基,依托台词、表情、冲突结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展现社会现实与人性深度。杂技的核心是以高难度技巧为焦点,追求“高、难、奇、绝”的肢体极限展示,弱于叙事而强于视觉冲击。二者的融合需在舞台艺术的最高审美目标下实现互补:戏剧赋予杂技意蕴,通过情节与角色为技巧注入情感内核;杂技强化戏剧表现,以直观的肢体语言增强戏剧的张力与沉浸感。
其次,须把握好“戏剧为体、技巧为用”的创作逻辑。“戏剧为体”是杂技剧向戏剧叙事艺术的借鉴,“技巧为用”是戏剧本质决定了杂技技巧的取舍,决定了技巧节目在剧中的作用。“戏剧之体”凝聚起杂技剧的精神内核,“技巧之用”具象为杂技剧的外观表象。成功的杂技剧,必须是杂技和戏剧的有机结合。
具体说来,二者的融合需遵循“技巧为剧情服务,剧情为技巧提供空间”的原则,在技与剧的双向互动中实现艺术升华。杂技剧以戏剧叙事为框架,将杂技技巧转化为角色行动与情节推手。例如,《战上海》通过爬杆、绳梯等技巧具象化战争场景,《天山雪》以抖杠、吊环顶技等技巧外化角色成长与民族情感。
戏剧的角色、故事与情感思想,赋予杂技以更深层的意蕴;杂技的肢体动作,以直观刺激的立体感赋予戏剧极强的能动性,带来更为震撼的艺术效果。戏剧与杂技的融合,为这两种艺术形式的发展都提供了新的可能。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舞台艺术进一步突破传统形式,探索新的表现手法,必然开拓出更广阔的艺术空间。
二、“体用合一”的集成创作特色
以戏剧叙事与杂技技术的融合再生为指导思想,派生出杂技剧“体用合一、集成共生”的创作要求:剧情编排与技巧开发同步,一度创作与二度创作交织并进。杂技剧的创作需打破传统戏剧“一度创作(剧本)先行,二度创作(舞台合成)跟进”的模式,建立总导演、技术导演与编剧协同的集成机制。
杂技技巧融于戏剧结构,是杂技剧的创作准绳,细化在技巧与剧情的关系处理上,则明确为“技巧为剧情服务,剧情为技巧提供空间,技巧推动剧情发展”这一根本原则。为此,杂技剧需注重以整体创作思维推进艺术生产全过程,以“杂技”立足,将之全方位化用于戏剧,实现创作的全链条闭环。
首先,在选题策划阶段,杂技剧要以技艺为原材料,从完整艺术表达的制高点,逆向驱动戏剧构思,同步反推杂技表现,从戏剧骨架“竖起来”的可能性,来对应杂技的立体化舞台行动,也即技巧开发的空间建制。
其次,在创作实施阶段,技术导演与总导演、编剧同步协作,确保技巧动作与叙事节奏无缝衔接,将情节妥帖安放于技巧动作中。这其中,亦不乏剧情给杂技技巧提供新的创作灵感启发或者提出新的节目研制要求。
最后,在舞台合成阶段,通过反复调整技术细节与戏剧结构,辅以必要的其他舞台艺术手段,实现艺术表达的闭环。在整体艺术构思的细化落地中,需有效统合编剧与技术导演的创作力量,共同在戏剧的最高任务指引下,发现并创造出技巧与叙事的最佳交汇点。
对比先后获得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的《战上海》和《天山雪》,可以看到两部剧均以节目储备为基石,首先在顶层设计上进行选题策划,量身打造立意,之后遴选编剧、导演、舞台美术等团队介入,再实施文本策划,同步开展技巧节目的改进,最后合成调整排练。其间又有路径的不同,体现出创作理念的更新递进:技巧在《战上海》中是被动地纳入为戏剧服务,侧重于既有技巧的改良适配,创作思路上由节目向剧情靠拢,将爬杆、绳梯、梅花桩、钻圈、蹦床等节目逐一化解于剧情中;而在《天山雪》中,已经是以剧情为起点,倒逼技巧创新,在剧情与技巧的紧密互动中同步映射调整,技与剧的融合更为自然。该剧新创的“戏中戏”抖杠,龟兹古迹的吊环顶技,花之恋的男女对手,中巴友谊公路的立绳、秋千飞人、达瓦孜等杂技节目,既是剧中人物交流的唯一媒介,也是角色内心外化的表现形式,更是情节发展的重要推手。由此带来的演出效果也有区别,前者如为百尺竿头,后者则是更进一步,技与剧融合更为自然流畅,浑然一体的整体艺术感更强。
三、身体技巧是杂技剧独有的舞台语汇
综合的表达方式必然营造出更为全面丰富的观演氛围,引导观众自然调动感官与想象力参与这一独特场域,获得更高层级的审美感受。舞台表演艺术中,包括但不限于肢体语汇、语言语汇、视听语汇、空间语汇等多种艺术手段,通过这些舞台语汇的复合,来达到方寸之间叙事传情的目的,这在戏剧中的运用比比皆是。
如果说戏剧主要依托语言语汇,那么杂技剧的表演语汇则重在肢体语汇,或者是肢体与道具组合的节目造型语汇。杂技技巧品类繁多,“一朵花五个花瓣”——空中节目、地上节目、魔术节目、滑稽节目、驯兽节目各擅胜场,却少有个性化意蕴表达的自觉追求。只有进入到杂技剧中,技巧节目才被赋予戏剧假定性情境中特定的含义,具备了叙事功能和情感渲染,颠覆了传统杂技基本的视觉观赏和技巧拼装,也超越了主题晚会和情景剧简单的内容构建和意图传递。
杂技剧以高难度动作为核心语汇,通过技巧符号化传递情感与主题。例如,《战上海》尾声的多人造型象征革命精神,和平鸽(驯兽节目)指向人心向往和平幸福等意象;《天山雪》的“戏中戏”新创抖杠节目参加国际比赛的情节,再现了上海市马戏学校新疆班学生的真实成长案例,棉垛替换蹬鼓等道具变形,将新疆丰收生动演绎。
身体技巧在杂技剧中的呈现完全有别于通常的杂技比赛,流程与节奏均依剧情而定,艺术的参数指标与人体运动的本能惯性存在悖论,几乎无解的课题构成杂技剧创作的核心挑战,极限的探索与极限的抗压可谓无处不在。一是技术性与安全性:需平衡动作难度与演员安全,重点依托生物力学与运动学优化的训练。技巧节目对演员的身体控制、协调性、力量分配、重心调整、动量转换、平衡能力及心理素质要求极高,涉及生物力学、运动学、心理学等多个学科领域。二是演员综合素养:演员需兼具技巧精准度与角色塑造力,突破传统杂技的单一技能框架,对综合素质教育需求极强。演员只有在杂技本体已然游刃有余的前提下,才可能植入角色的戏剧表演,并再度提升,将角色的心理节奏与动作的动态节奏处理得当,肢体的真实性和角色的假定性合而为一,完成对角色的演绎。三是艺术性与科学性的结合:新道具研发、多学科协作成为创作常态。对此,需要技术导演匠心独运,全面加强对剧中规定情境的领会,转化为节目结构、技巧组合的开发和优化,与全剧导演、演员协同联动,重新磨合技巧连接的方式,重新嵌入戏剧表演的范式,最终达到创作目的。
四、杂技剧的审美评价体系构建
当下对杂技剧的研究,多集中于戏剧叙事性和杂技技术性的结合,但在审美评价方面常有缺失,或注重故事和角色,或倾向技术与技巧,总体相对缺乏对杂技剧艺术本质、创作规律、表现形式、美学价值及其社会功能等方面的系统性研究。
笔者看来,当前最需厘清的应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戏剧之体与杂技之用是否合一,也即“技”与“剧”的关系是否辩证统一。具体即技术与剧情的对位匹配和制衡处理,这是判断杂技剧高下的关键分野点。对此,既需主观上警惕戏剧文本中心主义的桎梏,也要客观上突破杂技技术至上论的局限。对于剧情中的技术,不必设置量化指标,如跟斗数量、翻转度数等完成度,规避技术堆砌;对于技术呈现的剧情,也要留以意象阐释的余地,摒弃叙事空洞及独白和画外音等辅助工具过载。同时,杂技剧也应考虑进一步提炼自身美学范式,如技巧符号的标准化与情感映射规则等,定义明确的概念指代,以优化外界进入理解与阐释发挥的通道。
第二,整体艺术效果的衡量,包括但不限于主题意旨的传达、综合舞台手段的化合、戏剧节奏的和谐与否、表现手法的优劣、美学价值的高低、戏剧张力的强弱等。杂技剧以杂技技巧为核心,融合戏剧、舞蹈、音乐、舞美及现代科技如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动态捕捉等元素,其中演员内心戏的调动、辅助演员表演跨媒介表意系统的整合,甚至每一戏剧规定情境和每一技巧技术模块等,均可从全剧审美目标的制高点进行审视剖析。
第三,杂技剧演员是“技术—人体/道具—角色—意象”四位一体,开创了其他剧种所没有的一种舞台表演语汇,通过肢体身兼数职,展示专业技能、塑造角色形象、表现内在动机、外化角色性格、推动情节发展等,在技术展示和生活化表演之间切换。对此,仅从戏剧表演角度或仅从杂技表演角度进行解读,无疑都显得单一和片面,必须以“技巧+角色”的复合标准来展开衡量,以综合艺术表现力和舞台感染力的要求进行考察。
杂技剧以杂技技巧追求叙事、表意与审美的统一,无论是技巧本体、技术与编导协同、技术与叙事相融等创作层面,还是审美体验、观演关系、二次创作等实际效果的艺术鉴赏层面,以及人才培养、产业与教育机制等行业发展层面,诸如此类的多重课题都需要分门别类、条分缕析的研究。杂技剧作为艺术理论领域的新课题,亟需引起更多关注。对此,应构建跨学科研究框架,整合戏剧理论与杂技实践,同时强化行业资源联动,以此推动戏剧界与杂技界的深度合作和学术建设。
时下,文化的多样性、科技的先进性,都给当代舞台艺术创作以无限可能。杂技剧作为传统技艺与现代叙事的创新结晶,其以“戏剧为体、技巧为用”的创作理念,开辟了舞台艺术的新维度。未来,仍需通过理论反哺实践,完善审美评价体系,推动杂技剧在全球化语境下的持续发展,使其成为彰显东方美学与时代精神的综合性艺术载体。
(作者姜学贞 系上海市杂技家协会驻会副主席、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