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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斋艺话

时间:2012年11月14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林岫

  ● 今日伏案,忽然想起以前听王世襄先生说过,先秦两汉瓦当文字有“君王尹亘”者;因为津门玩赏者不知其意,曾请教过王老。王老认为,古书画文字的释解,难在文意的疏通,而文意的疏通难在字词辨识是否正确,文理是否通顺合理;有时遭遇怪字、僻字或漫漶不清的字,匆匆过眼便率尔断定,实则似是而非,文意文理上都经不起推敲,结果笑话留下了,鉴赏也耽误了。王老说,据他“琢磨和比较”,将“亘”作“宣”字释读,就比较好理解,等于自开方便之门。

  先解“尹”字。此字多义,释解起来,稍有异义的麻烦。

  按“尹”,可作“治”解。《说文·又部》:“尹,治也”,《尚书·多方》有“尹尔多方” 语。如此,“君王尹亘”的意思等于“君王宣治”。按古汉语文法,“尹亘”倒语,意思是“亘尹”。

  倒语,古汉语常见。例如《诗经·郑风》的“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按诗意,前四字即“子不思我”;又王维的“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按诗意应“落日边鸟下,秋原外人闲”,《唐律消夏录》评曰“本是日边鸟下,原外人闲。看他句法倒转,便觉深妙”。

  第二种解读,将“尹”作姓氏解,则周有尹吉甫,汉有尹婕妤、尹翁归;“君王尹亘”的意思等于“君王宣尹”。

  宣尹,可据《史记·外戚世家》记尹婕妤嫉妒邢夫人,武帝果断宣昭尹邢相二人见事。尹邢当时并幸于武帝,为了免得后宫相嫉,帝宣诏尹邢避面(避免二人见面),然而尹婕妤恳请武帝允许见邢,帝即令邢夫人随侍者趋庭,尹傲慢地认为邢如此侍者模样,不配侍奉武帝,帝又诏令邢夫人正装单独来见,尹见邢夫人确实仪态端庄高贵后“乃低头倇而泣,自痛其不如也”;后来成语“尹邢避面”即出于此。

  后宫相嫉,帝苑不安,素为君王所忌,故《史记》引前贤评语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同驰);士不比贤世(名贤后代),要之知道(明白道理);女不必贵种(出身贵族),要之贞好(贞洁贤淑)”。这话说得精采,自然合情合理。

  瓦当以此“君王尹亘”四字,诲君王以戒,亦显出煊赫高踞的上上身份。不过,训诫归训诫,历代后宫女子为了专宠,依然不断复演邀宠殉嫉的悲剧,恐也是利欲明暗相逼,身不由己。奈何故实难忘,一千二百年后,北宋苏东坡还惦记“尹邢避面”的教训,留下过“从渠一念三千龄,下作人间尹与邢”的诗句(见苏轼《芙蓉城》)。

  情忌生妒,李白《玉壶吟》以“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揭露的是一个赤裸裸的宫廷妒杀的残酷现实。然而,世间相嫉相害,应非妒妇专为;古今须眉之妒,恐有过之而无不及。

  (1994年3月9日)

  ● 禹甸广博,九州四野,类同的人与物事太多。例如撞上同姓同名之人,评者未究来路,横加评点,结果阴差阳错,也会授人话柄。南朝陈有位书法家陈逵,唐朝人标得清楚,曰“陈朝陈逵”,有别于东晋书法家陈逵(字林道),《淳化阁法帖》沿唐人标志,也无误。

  《中国书法大字典·晋书家》词条“陈逵”,称其为“东晋穆帝(在位345-356)时颍川许昌人,字林道”,又道“或谓南朝陈人”;那么,这二位书家莫非是同一人?此为疑一。此词条并举《宣和书谱》“陈逵”一则评语来评说这位“东晋穆帝时颍川许昌人”,说其“草字则飘发不滞,稍有羲、献之风”,那么,《宣和书谱》评说的是东晋的那位“陈逵”吗?此为疑二。

  《宣和书谱》卷十七评陈逵一则曰:“作行草古而腴,肥而不剩肉,虽未足以追配昔人,要之盖尝论学,又复不恶,亦可自珍。至于草字则飘发不滞,稍有羲、献之风。”

  如果按《中国书法大字典·晋书家》词条“陈逵”所举,难免让人奇怪。陈逵(陈林道)虽然生卒年不详,“无传于史,其书不多见。”,如果已经确定是“东晋穆帝时颍川许昌人”,而且袭爵广陵公,还做过黄门郎、西中郎将等,那就是与王羲之(301-361)同时人。王羲之四十三岁时得第七子王献之,时在东晋康帝建元二年(344),赐其小名官奴。也就是说,王羲之逝世时,官奴年方十六。逾二十六年后官奴逝,已是孝武帝太元十一年(386)。王羲之长年居官在外,若说陈逵(陈林道)受王羲之书法影响,已经非常勉强,如果还要进一步说,与王羲之等同父辈的陈逵(陈林道),居然受身在吴兴太守任上的小官奴书法的影响而“有羲、献之风”,就更难讲得通了。

  再者,彼时社会的信息交流,远不及明清之万一,若非同时同地,亲聆身受;若无前后二十年的时间差,一般能及时远接千里的同时期艺术家的影响几无可能。那么,这位“有羲、献之风”的陈逵是谁呢?《宣和书谱》卷十七将这位陈逵,与南朝梁之沈约、萧子云、阮研、江总,陈之蔡景历、陆缮、毛喜、释智永,并列一卷,有无道理?

  窃以为,这位草书“有羲、献之风”的,极有可能是东晋“二王”之后的同姓同名的南朝陈人陈逵。东晋(317-420)亡后将近百五十年有陈(557-589),这时士多雅尚挺然秀出的“王书风韵”,距“二王”俱逝也将近百五十年之久,故后起之秀的陈朝书法家陈逵下笔“有羲、献之风”,才是顺理成章的事。

  清代乾隆年间江苏青浦有一位诗人书家陈逵(生卒年不详),也同名同姓。其人,字吉甫,号东桥,诗文书画皆善。清蒋宝龄《墨林今话》评曰:“(陈)逵善写兰,尤长竹石,其于书法,尤所究心,佳搨妙墨,搜罗甚富。”传世有《东桥诗钞》。

  觉着历史悠久、群星璀璨的古今书法长河好宽阔好浩荡,其实来去碰撞,叠影纷杂,“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太多,读史见疑,能增一分学识,即多一份透彻,或可学而无忧或者少忧。孔老夫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慧烛长明,应属明智者的上上选。

  (2000年8月)


(编辑:单鸣)